Archive for the ‘Critical Mass’ Category
假面的告白
告白
導演:中島哲也
★★
大概聽了太多關於這部片了不起的傳言,在電影「告白」進行到一半時漸漸不耐並且終於惱火起來,再次體會侯孝賢導演幾次提到「送行者」時直說好假,巴不得將這類電影好好一股腦全部拆穿的心情。
先說最受重視的敘事部分。就算撇開後面試圖「文以載道」而硬去設計連接劇情發展的人工痕跡如何荒謬,光想要在故事開頭尋找合理性就是不可能的事。如果老師在課堂上爆一樁命案的料,並且說出在某幾位同學的飲料中放入了可能致命的病毒,我不知道一般學生會怎麼做,至少我會用各種方式讓家人或者朋友知道,然後接下來這位老師大概瞬間就會成為最熱門的新聞人物。隨後所有看似機巧的計畫和「讓人意想不到」的結尾自然不會發生了。
若反駁這只是一則抽象架空的社會寓言,不需在意合理性,那必須承認,它傳達的訊息對我來說,淺薄到讓人慌張,空洞到讓人心煩,所有表演和動機都如辦家家酒般,一戳就破,人物完全沒有深度,就像那些不斷重複出現,企圖要突然拉起情緒的尖叫一樣刻板做作。還有如今才學到,原來把畫面拍的像多喝水廣告,然後慢動作配上Radiohead的音樂就會很有氣氛?而那些珍愛的「啪嚓」泡沫還有最後「誰能讓時間倒轉」的時鐘橋斷,哪一個不是我們已經看過無數類似,毫無新意並且簡化的具象隱喻?
整部電影就像一個打扮非常潮流的人,有著極其嚴肅認真的表情和姿態,卻用著最無聊虛假的方式跟我討論幼稚空泛、不證自明的題目,而最慘的是我居然因此不好意思打斷,甚至連想笑都不方便笑出來。憋到最後,只好在映後提醒自己,如果想看校園暴力和多重視角,快點重溫「大象」,其中在校園長廊不斷迴行、滑動、交錯的攝影機讓封閉空間成了純粹的惡魔遊樂場;如果想看痛快復仇以及電影自身形式的不斷高潮,則應再次投向「Kill Bill」,飽滿多汁的電影感,對所有元素的徹底理解和把玩,足以讓我整夜不眠,只為重新享受和找出每一個高桿的參照。
最近老想到納博科夫說的很對,我們終究只是頭頂聖火的脊椎動物,雖然觀賞作品時用的是頭腦,可是真正領略藝術帶來欣悅的部位卻在兩塊肩胛骨之間。如果一件作品在過程中不但沒有帶來那種脊椎的微微震顫,結束後只留下朋友迴盪的叫好聲,以及自己蠕動難安所造成的痠痛。這其間落差,說明「告白」這類電影存在對我大概並非毫無價值(是的,這是「一類」,他們淵遠流長並且之後勢必不會匱乏)。到了這年紀,正需讓自己重新思考為什麼在一切全部理應為假的電影世界裡,有些情感和表現方式我願用真心擁抱,而另一些輕則形同陌路、重則如被潑了餿水般憤慨難平?這活生生憤怒的起源為何?是單純被拙劣不誠懇的技法耍弄觸怒,還是為了週遭明明事不干己卻震耳欲聾的掌聲而不安?假若藝術最終的價值仍然關乎內容的真誠和形式上的創新,那麼是誰來決定這些價值?是時間、是所有人共同集合的大腦、還是該回到自己那根忠實不渝的脊椎?
2009 TGHFF Day 1-3
嗑到荼蘼(Enter the Void)
導演:Gaspar Noé
★★★★☆
該怎麼說呢,我從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,即便在夢裡都沒有。
有人和我說過,死亡本身就是一場最High的嗑藥體驗。西藏宗教把介於死亡和投胎轉世間的過渡稱做Bardos,而導演Gaspar Noé為了表現出這種語言無法形容的靈魂出竅狀態,全片使用主觀鏡頭,以遊魂的視線,漂浮在霓虹閃爍的東京黑夜,讓過去和現在不同場景在眼前轉換交錯,攝影機因此被徹徹底底解放開來,但你卻只能牢牢釘在座位上,把所有畫面一股腦全部吸進去。那種壓迫著胸腔讓人無力抗拒的美麗、那些細部光線如脈搏般的震動,明暗間的對比、幾乎沒有剪接的轉場、生命如飛蛾撲火般的趨光性,都叫我目瞪口呆不能自己。這是一部你必須進電影院看的電影。
犬齒之家(Dogtooth)
導演:Giorgos Lanthimos
★★★★
沒有例外,封閉的環境、人工灌輸的恐懼、潛在的敵人和陰謀,永遠是凝聚和限制人類思想行為最好的方法(在政治上我們看過太多這類把戲),因此犬齒之家不只是一則關於家庭、教育、政治、種族的預言故事,而是創造一個荒謬但真實完整的平行宇宙,透過平靜和歪斜的鏡頭角度,讓我們看見那明亮空間、翠綠草坪、潔白衣服、僵直肢體、生硬對話和狂亂的舞蹈中,潛藏而且突然噴發開來的暴力,如同在天堂光線下閃亮的鮮紅血滴,目眩卻又叫人不禁戰慄。
男孩看見血地獄(Kinatay)
導演:Brillante Mendoza
★★★☆
惡魔般毫不妥協的作品,從清晨到另一個清晨,從繽紛嘈雜的白日,到深不見底的黑夜,導演Brillante Mendoza拖著我們和主角一起進入一趟無法回頭的旅程,昆汀說的沒錯,這部電影讓觀眾活生生的直接目擊強姦分屍命案現場。和他自己作品中溢滿藝術性、卡通化的人工謀殺完全不同,「男孩看見血地獄」利用自然光、車燈和室內燈呈現出大片大片黑暗畫面中灰白粗糙的粒子,彷彿有呼吸般鮮烈,直直撲面而來,緊抓著神經不放;而手提數位攝影機在箱型車以及謀殺地點的地下室內,一再不停的游動,建構並且提煉了這些封閉空間的窒息和絕望感,後作力特強,散場後仍久久不退。
【JUMP CUT】 First Take
自從Twitter這類微網誌風行後,電影相關評論開始大量移轉到上面流通,甚至有一些網站,專門收集Twitter上關於電影的熱度和評價。其實仔細想想,這個情勢似乎是必然的。我們平常走出戲院,第一件事必定是和旁人討論剛才的影片,而且對話往往僅一兩句,彼此表達確認完畢就罷。
而Twitter的輕薄機動,正中了這個生理需求,畢竟過長的評論,不但對沒看過片子的人來說毫無意義,裡面往往例行公事的故事大綱,更犯了許多人大忌。填鴨教室有鑑於此(其是就是懶),雖然不打算Twitter,但往後若看了片子,就直接在這裡弄個分數、然後幾句話打死吧。
我和我的小鬼們(Entre les murs)
導演:Laurent Cantet
★★★★
課堂上無數的師生來回,應該是歷來出現在電影中最好的Freestyle Rap Battle!!!
經典老爺車(Gran Torino)
導演:Clint Eastwood
★★★☆
Clint Eastwood爺爺在這裡嘗試和過去Dirty Harry追求個人絕對正義的保守形象和解,雖然依舊是以耶和華憤怒戰神的樣貌出現(連最後一句台詞都是I’ve got a light),隨時準備替不知死活的人們帶來洪水和閃電的懲罰,但畢竟已經78歲,面對身為人類的必死性,感覺到他非常在意自己將留下什麼Legacy(不過他一定不會承認的,因為這太不Man了啊)。Gran Torino是一部成熟的古典通俗劇(看看美國賣到翻的票房),內容雖然不見得完全讓人信服(尤其最後那個耶穌的姿勢),但其中人和人的交錯應對、層次上的推進,仍然讓我看得非常享受。只是最後有一個小小疑問,為什麼所有右翼法西斯英雄,都一定要用蝙蝠俠的聲音說話呢?
力挽狂瀾(The Wrestler)
導演:Darren Aronofsky
★★★☆
一個一輩子都在玩著男孩遊戲的男人,有著分不清虛幻現實,無可救藥的人生。其實無論職業是摔角手、好萊塢明星或者脫衣舞孃,都是靠著在舞台上賣肉來帶給大眾娛樂。而當肉體衰敗(I’m an old broken down piece of meat),只能在超級市場裡「賣肉」維生後,Mickey Rourke用這個角色和他自己的靈魂,為我們表演了一場幼稚、不理性但無可避免的受難劇(A Passion Play)。然而儘管只有一瞥,我確實被他最後掙扎站上角柱後,從眼眶中流下的那一行眼淚擊中。
並行的片刻
橫山家之味(歩いても 歩いても)
導演:是枝裕和
★★★★
這幾年看過親子片中,最好的之一。影片描述橫山家在長子15週年忌日的一天相聚,以情節來說,發生事情的不多,但全片完美的呈現出「日常」,讓人物圍繞著生活物品和吃飯等平凡活動,發展對話、揭露關係。
親子,在一定年紀之後,彼此的位置,幾乎注定是某種最親近也最疏離的關係。像Kenneth R. Morefield在一篇影評中觀察到的:在父母心理,對孩子的認識從來不會隨著時間更新,例如片中阿部寬和妻子抱怨父親至今都還認為他著迷棒球;而孩子對父母何嘗不是?因為生活的斷裂,他們也失去了重新認識父母的機會,往往只能敷衍或者丟出例行性的承諾(例如一起去看足球賽),儘管彼此之間都知道實現的機會不大。
其實每個人一生,所謂日常,都包含了太多悔恨、缺憾和無可奈何。唯有隱誨忽略,或以另一種方式對抗,生活才能繼續下去,於是我們大概不需要靠「送行者」裡那種戲劇張力(澡堂歐巴桑突然去世,兒子幫遺棄自己的父親納棺)才能知道如何感動,就在這樣一個小小、微型的一日世界裡,已經可以感受自己人生層層包疊的複雜度。
是枝裕和在母親亡故後開始拍攝這部電影,整部片可能要傳達的只是很八股的「樹欲靜而風不止、子欲養而親不待」幾個字,然而他在這裡舉重若輕的辦到了。影片中並沒有直接出現死亡或刻意美化父母的角色,相反的,他讓父母各以缺陷但真實的形象出現,精細而且溫柔的重建了相處時光,即便瑣碎、有爭吵和無法化開的心結,但就如同片名「歩いても 歩いても」(Still Walking)的意思一樣,生命終究會以某種無法控制和預期的方式延續下去,一代一代。
而這部影片想告訴我們的是,在這並行的片刻,其實每一分鐘都值得珍惜。
世界只是一個投影
紐約提喻 (Synecdoche, New York)
導演:Charlie Kaufman
★★★★☆
這絕對是我今年花最多時間思考的電影,「變腦」和「王牌冤家」編劇Charile Kaufman執導的第一部片,去年五月在坎城首映,自此好惡兩極的評價紛沓而來,喜歡的人認為是一部新經典,現代的八又二分之一和Annie Hall,痛恨者則20分鍾內魚貫般從首映會場摔門而出,甚至有一位影評說「假若放給十個人看,有八個會痛恨它、一個沒感覺、另一個則只有天知道為什麼會認為這片很屌。而我,我是那八人之一,我就是痛恨這片。」雖然偏激,但也確實替這部片貼上了最合適的警語:「無誠勿試」。
只因為它太個人、太深沈、太離奇、太雜亂,太美、也太憂傷。
看的過程中一股強烈的憂鬱如液體般將我完全包覆,但在其中卻又感到無比安心,那是觸碰、連結上生命核心的感受。像一部搖搖晃晃通往地獄的單向列車,你無力抵抗只能放任而行,讓一幕幕真相以各種詭異形式揭露在你眼前。許多人抱怨這部影片太做作,佈滿了看似複雜、聰明的隱喻和機關,並且不斷刻意挑戰正常觀影邏輯,讓時間、角色肆無忌憚的斷裂、錯亂,但對我來說,這是某種最高明藝術手段才能達到效果。Kaufman帶來的不是在行為、情節表層的感動,而是利用最接近夢境的超現實來傳達人生最無可逃避的現實 ─ 人孤獨的存在以及無可避免的死亡。
這世界只是一個投影(跟電影一樣),如同他後來所說:「這個世界視覺上並不存在。它只存在於我們大腦的演繹裡。」而我們在這個集體人造的世界中(如同主角想要在大倉庫中完整複製的城市)夢想、互動、犯錯,最後死亡,究竟是為了什麼?我不知道,我想Kaufman也不知道,只是他決定從一片空白的地圖上出發,對這個題目做永恆的探索和掙扎。
在接近片尾的一段排戲過程裡,一位牧師在喪禮上,搭配著撫慰人心的福音旋律,慷慨激昂進行了兩分多鍾關於生命悔恨的禱告,當他說到最後一句「Well, fuck everybody. Amen.」時,眾人將黑色雨傘撐開,鏡頭上拉,人造雨水透著燈光從灑水器中噴灑出來,在那一瞬間,有一種不可言喻的感動流過全身,而這種無可理解的感動,正是這部電影所能帶給我的最珍貴禮物,因為我知道,唯有無法用言語說明而存在於意識底層的,才是真實。